前 言
在上一期(一九九二年元月二十出版)《略談未來佛教僧伽人才之分類與規劃》一文中,我們以僧伽「人才結構」的觀點,揭櫫了僧教育必須有「計劃」與「量化」的理念。本文則暫時擱置這樣的理念,重新回到「如何辦好現代所需的僧教育」之原始問題上進行思考,從而就一般性的「共同觀點」,來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既要把握原始的佛教精神,又要立足在傳統漢傳佛教的基礎之上,辦好能順應現代及未來教團及世間需求的基本僧教育理念是什麼?
我們的想法是︰辦僧教育的人對此類問題的理解是不可以模糊、混淆和擺動不定的,尤其僧教育工作者更不可以不去思考過此類問題就辦起學來了。因為,如果只憑著現實的需求或一時的熱忱,及一些尚未經過篩選、整理的粗糙「經驗」,就興沖沖地辦起學來。效果,憑良心說,不是沒有;不過不是過度崎形偏極,就是效果不彰,了無發展性,再不就是各家學院功能重覆、或者乍起乍落後續無力……等等。不但不能得到教內普遍認同,甚至還深度垢病!勞民傷財又勞心勞力,最後落得草草收場的例子,民初以來屢見不鮮。佛教是講求智慧的,可是辦起教育來卻常常如此狼狽,實在有違佛法精神!
所謂「謀定而動」,像僧教育如此牽涉重大的事業,若事先能有一番慎密的理念方案,則可避免長久以來土法鍊鋼,過度隨緣缺乏整體計劃的弊病,而讓僧教育的效果達到最大,這也正是本文最重要的目的。另外必須澄清的是,僧教育廣義的說,一切師徒間私下的授受乃至道場中大眾共住的薰修等,都可以包括在內。然而本文(及將來諸篇)所要討論的,則是專指狹義的「學院式」僧教育而言。
當然,所謂的「辦學理念」,其實還是很含混抽象的,為了更具體清楚地說明理念的內容,本文將就僧教育的「宗旨」、「目標」與具體的「施教原則」等三部分來說明。
正 文
壹、僧教育不彰的弊害
曾在教界中聽到兩則正確性尚待評估的說法——一則是︰想要害誰,就教誰去辦「佛學院」;另一則是︰(好像是慈航法師說的)能把佛學院辦上兩屆(一屆大概是三年吧!)就是菩薩了。聽來不禁令人莞爾,可是莞爾之外,我們也不禁要反省︰佛學院真的這麼難辦嗎?還是它不值得辦?
教界由於長久以來的人才不繼,各道場似乎已到了求才若渴的程度。然而教育畢竟是百年樹人的事,在緩不濟急的窘境下,往往一個初發心的佛弟子,在一換上僧服後,就被迅速地要求投入常住工作當中(名之為發心修福報、消業障?)。如果寺院的組織及教育功能還健全,像古來的叢林一般,具有固定的教授僧職,以教授各類的新進人員的話,倒也無妨。甚至具有清淨海眾,新加入的出家人能在大眾中薰陶歷鍊,自然而能潛移默化也是可以的。然而實際上呢?今日的台灣佛教寺院(大陸寺院也差不多),連有「海眾」的地方都找不到幾處,何況還要「清淨」!而清淨已是難以覓得了(基本上,依戒律的最低標準而言,男女共住的道場是排除在外的),何況還要具有「如法教育功能」的道場。台灣佛寺大部分人數稀少,如果住眾中都是些未受過如法僧教育的人,我們能期望一個以好心出家,而且又已經很快地投入常住工作中(無論是否出於自願)的初出家之僧人,能受到良好而完整的僧教育嗎?台灣佛教的僧伽形象一直不彰,無法令高知識份子信服的原因,即或在此!一個初出家,凡事不知,世俗習氣仍很重但卻具有高度學習渴望的青年僧,在最需要被栽培,被教育的時候,往往被他的出家常住單純地以「常住需要人」為由,而投入了常住工作中【註一】,阻礙了他最寶貴的學習機會及階段,教界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可造就的人才,殊為可惜!可痛!
即使最後實在有不得已的因素,必須讓部分未受完足夠僧教育的僧眾立即投入常住工作,我們仍必須在良心上認知︰既然都是出家人,應該都想往自、他二利的了生脫死之目標邁進的。能力、根性與發心雖有不同,但真為生死,厭離五欲與上求下化的心態,基本上卻是一致的。如果說這群都已經「辭親割愛」,脫離世俗社會互動關係的人,卻還要聚成一個團體,再去從事一些分工與合作的社會(或類似社會)行為,那麼這樣的行為必須是對自利、利他的修道目標具有正面價值的行為才有意義。否則,他又何必出家?與在家又有何差別?
再者,佛門中的各種職事,從世俗的差別立場上看,或許有身份與資歷的不同,所擔任之工作有輕、重、廣、狹,甚至尊卑的差異,但他們修道的心願與實踐,也必須同等地被適的當栽培與安排。單方面的迫於道場的現實,而將尚未完成教育的出家人,推向一個不太適合他的工作場域(例如:剛出家就擔任弘法師、負責建築工程、擔任教職、從事公關,乃至一受完戒就去擔任住持或道場領導職等等),往往會在繁忙的事務工作中,漸漸的將彼等修道的清淨願心,與初發心時的那一念純粹的出離意志給抹殺掉,這無寧說是教界的一大損失!
總而言之,即使是立刻下了常住工作的初出家者,無論他的工作是什麼,都必須同時施與相應於修道最基本需要,及其個人根性所適合的僧教育。以使之能逐漸學習並具備實踐佛法的知見與能力,並且也讓他們漸次學習,從自身的工作中(無論那一種工作)去完成佛法的實踐。忽略了最起碼的僧教育,是一種近乎殺雞取卵的行為,那會造成教界人才缺乏的惡性循環。孟子曰︰「以不教之兵驅之戰,是謂殘!」在人才尚未訓練完成之前,就令他從事過多俗務性的工作,而未能施予同等甚至更多時間的僧伽解、行教育,最後他將會因為認不清出家的原意、身心的疲憊躁動以及戒律與修持的缺少,而漸漸的產生對修行的茫然感!。好的,就一直在那裡掙扎、疑惑,對出家的價值與未來,不能有踏實的收穫與方向;中等的,就在一些與三學不相應的庶務工作中,增長了世間習氣,退失了原有的道心;較差的,就接受並合理化了這個事實,認為這就是出家人唯一該做的,而忘失了出家人尚有更重要的、不共於世間價值的修行解脫,甚至還反過來以此為出家之價值,沾沾自喜於自己的這些世俗「成就」。長此以往,受害最深的還是教界及各個常住!所以,無論教界或常住多麼需要人,以僧格不具,僧教不足的出家僧眾投入繁雜的庶務性工作而不能同時給予足夠的教育,不但對佛教本身是一種難以彌補的損害,而且也可能違反佛教的解脫精神。
貳、僧教育的宗旨
縱觀佛陀一生的行化事蹟,及原始僧團律儀生活的精神,再再都顯示其所從事及運作的「僧教育」內涵,是有其特定之教導方式的,並非單純的只是投入法務或寺務工作而已。固然投入寺務與法務工作,也具有一定的教育功能,但那終究不是基礎性、教理性、計畫性及具有一貫性、時效性的僧教育內涵,而且也缺乏嚴謹的僧教育目標與宗旨之導入。因為,到底在什麼時候?什麼身份?要教導什麼樣的僧教育內容?而各個不同階段的僧教育內容,要如何或依什麼樣的佛法標準與宗旨,來安排其教育內容及其先後順序(也就是傳統所說的「道次第」)?再者,這些不同階段的僧教育內容,又分別要達到怎樣明確的僧教育目標?在受教者的身心上要分別達到怎樣的成長效果(身心應有的、可明確檢驗的表現或覺受等)?凡此之類,都是我們在考慮僧教育的施設之時,應當要事先確立清楚的。
換言之,以廣義的角度說,完整的僧教育其實就是一個出家人一生修行的道次第!為了不使一生的修道次第雜亂失序,甚至因此而修行落空難階道果,所以,一個「完整的僧教育規劃」,無論是對自己或對下一代都是非常重要的。這是絕不同於,一出了家就毫無次第的,只是隨著自己的想像或常住的需要,或一頭栽入寺務工作,人前人後地忙碌;或讀著終究與解行不甚相應的佛學院,盡學一些增長分別心與我執習氣的佛學知識;或不知天高地厚的,就要參禪、修密去了……等等的。這些修福、學教、參禪、修密等等,當然都是修行,問題是,初出家的人,適合立即從事這些所謂的「修行」嗎?這與佛陀對於僧教育的教學次第與僧教育的基本要求相符合嗎?在從事這類「進階的」修行之前,是否應該先建立更重要的僧教育基礎呢?如果略過了更基礎的僧教育內容,而直接進行上來所說的進階之修學,或許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努力之後,也可能稍有「可觀的效果」出現,但這些表面的效果,確實能達到真實的自利、利他與長久佛法住持的功能嗎?還是只如古德所說的「狂花無果」而已?
窺諸今日的漢傳佛教生態,雖然隱隱轟轟地,有著許多光鮮而多元的發展,但學無次第各行其是、教理分張各立其宗、以說為證、以福為德乃至少修寡證甚至雖修而闇證居多等等現象,也一直是今日漢傳佛教的重要隱憂!而這些隱憂的發生,正是由於一開始的僧伽養成教育,即缺乏嚴謹的次第性與紮實而完整的僧格陶練所致。
這裡所謂的「完整的僧教育規劃」,乃是指:要有一個完整而一貫的、依於佛法知見所建立的「教育理念」;依於這個理念,而建立出具體的「僧教育宗旨與目標」;為了達成這樣的宗旨與目標,將會有一些實施的「原則」給予確立;之後則依於這些實施原則,而研擬出包括解門與行門等內容在內的「具體教育重點項目」與「實際操作的方法」(廣說請參考<僧團共住理念>),而實際進行僧教育的操作;最後,則是檢驗教育成果的諸多明確標準之安立(主要是「菩提心」與「菩提行」的表現,廣說請參考<菩提心修要>)。唯有透過這樣嚴謹、有計畫、有理論的僧教育過程,我們才能保證讓初發心出家的僧人,能確切地把握並完成其出家的初衷,令自、他皆得解脫;同時也才能令其在將來,成為佛門中各類有用的人才。
有鑑於所謂的「僧教育理念」,往往過於抽象,其實它就具體的表現為「僧教育的宗旨」,因此本節將試著依於大乘佛法所共許的見解,提出僧教育由最初到究竟的五點僧教育之宗旨如下︰
(一)令新出家者徹底捨離世俗習氣。令彼能將世俗習性與出家道念生熟互轉,從而順適僧團之如法生活與運作(主要是戒律的止、作二持),而不致於退失道心,甚而破戒、惱他等。(以大小乘戒行之學習與實踐為主)。
(二)令彼能認清出家人之責任與應有之形象。從而更進一步的陶養其高尚之大乘佛教情操與僧儀、僧格等,使成為人天敬仰之模範,成就名、實相符之大乘僧寶。(以大乘知見之慧解與大乘道心、僧格等的陶練為主)
(三)成就其修持與實證佛法之能力。有次第的教導一切出家僧伽所必須具備的,修學大乘佛法之知見及修行能力(前項宗旨重在大乘理論,此則重在實修方法的理解,當依於道場的宗派傳承或修行宗旨而建立)。令彼能獨立實踐大乘佛法的自我修行,從而完成一個大乘出家人所應完成的最基本責任——自利,即便投入佛教工作中亦不忘失道行,或令道心變質。(依於前二項之基礎,而起如實之大乘實修與實證)
(四)進一步陶鍊其住持佛法,乃至弘揚佛法的願心與能力。如何在自利已逐漸堅固的前提下,復不以自利為足,亦不耽於自利自了的安樂自在,更勇猛的發起投入僧團事務、成就道場住持與大眾修行增上的大乘菩提心。(前三項重在自利,此則向於利他的發心與實踐)
(五)以教育成功之力,建立大乘六和敬之僧團,並使僧團得以和合、強固及常住在世。如何發心與如何實踐大眾的和合共住(廣如<僧團共住理念>所說),以建立具有清淨幢相及自利利他功能的大乘清淨僧團,乃是一切佛法得以常久自利、利他的共同基礎。因此,完整僧教育的目標,並非以個人的成就為足,它的成就是以如法大乘僧團的完整建立與住持為最終目標的。(然亦須依於前四項宗旨為基礎,方能如實而無有過失及障礙的,完成此項宗旨)
由於政治的影響、人才的凋零與傳承的失落等因素,造成了明、清以來,中國傳統的僧教育機能,萎縮到一個非常大的的程度,再加上清初以來出家考核制度的廢除,使得漢傳佛教僧伽除了「受戒」一事算是具體(卻非常短暫)的僧教育過程外,幾乎終其一生就不再受任何「正式而有計劃的」僧教育了。好一點的,還懂得找道場、尋知識,參訪求教,如果幸運還可以學到修行相應的法門。差一點的,也就安安份份地在叢林、常住中老實發心,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僧伽的威儀、修學的次第、道心的涵養等,也就很難有計劃地增上和要求了,一切都只有看各人的因緣和造化。幸運的,在經過幾年摸索之後還能夠成就僧伽的威儀,在修道上相應;不幸的,也就這樣在大眾中平平庸庸地,道業若有似無地過了一輩子,除了薰陶一些出家生活的氣息外,恐怕還是浪費了寶貴的出家生命居多。最糟的,則是那些本來就道心淡薄,習氣垢重的獅子蟲,剃了頭換上僧伽服裝後就東飄西蕩,再加上僧教育本來就不彰。於是他也就樂得對出家事一切不知、一切不學,出賣佛法而討五欲活計,甚至以摧殘佛門形象,敗壞法門規矩做為他的「畢生志業」。近兩、三百年來漢傳佛教凋零迅速,究其原因大抵如此。
今日漢傳佛教之所以衰敗不振,可以說就是由於長期以來僧教育的過度鬆散、放任,缺乏完整的、符合佛教解脫及大乘利他等精神的僧教育思想、理論及實踐體系,從而也不能發揮有效而完整的「全僧格」之僧教育功能所致。今後若欲中興佛法,重建法門形象,則「完整的全僧格僧教育規劃與實施」當是最根本之道!今日辦佛學院或其他僧教育的大德,如果能深切地體認這一點,了解「教育」乃是百年大計,是一切住持佛法工作中最根本、最切要的行動,就必會靜下心來仔細深思熟慮其內涵,而小心謹慎地從事了。同時,辦僧教育雖然備極辛苦,但因為知道它的重要性與關鍵性,因此必能難行能行、堅忍為教地長期堅持經營,不但不會中途而廢,而且更會思考如何令其能完整且長期的傳承下去的。
參、現代全僧格僧教育之目標
上一節提出了五項僧教育的「宗旨」,依此宗旨之確立,為成就此一宗旨,我們必須先擬定具體、完整的僧教育目標。這些「目標」或開或合,或為根本,或為時代因緣之特別需要而別開,我們歸納今日的完整僧教育之目標,大致有以下八項︰(待續)
【註解】
註一:為常住工作、勞役服務等,具有消除業障、培積福報、調柔身心、圓滿人際、增長知能、成熟僧格等等的好處,其本身即是僧教育的一種方法,當然不可偏廢。這裡所說的,乃是指不以教育為目的,純粹只是道場人力的運用(有些道場的職務或工作是不適合初學者擔任的),而未能有相關的教育配套施設而言。如此,固然也使得新學者修了一些福報、學了一些知能,但最重要的心性調練、道心道格與佛法基本知見等教育,卻反而在工作的投入當中被忽略掉了。 |